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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父母為何殺害小孩 ? 」 - 虐童慘劇下的實證研究分析

卓雅苹/法務部司法官學院犯罪防治研究中心副研究員

國立中正大學犯罪學博士

「……台南市發生17歲母親虐死1歲6個月女兒案……」(蘋果日報，2019/1)[1

「……嘉義太保一名黃姓父親，半夜受不了3個月大的女兒哭鬧不止，加上疑似有經濟上的壓力，竟然動手毆打女嬰，他先是用衣架痛毆，然後拿毛巾勒住脖子，導致女嬰死亡。」(民視新聞，2018/10)[2]

「……雲林驚傳一對狠心父母涉嫌在六年內，連續虐打、棄屍三名子女，直到四年前因七歲長子未再設籍且未上學，被追查出他已遭父親毆死並棄屍……」(蘋果日報，2017/10)[3]

每當年關將近，虐童事件總是頻傳，根據學者統計，仍有許多尚未通報的受虐黑數 [4] 未被揭露。這些來不及長大的小生命，有部分是遭到生父母或繼父母的殺害或傷害致死，為何會有父母忍心對子女痛下殺手 ? 這個「殺害子女」 (filicide) 問題，國內外相關文獻寡少，本文援引實證研究結果，做為臺灣社會虐童致死的政策參考，也希望未來有更多研究者能共同投入本議題的分析。

• 「殺子自殺」有心理病因或認知偏差嗎?

父母殺害子女被稱為 filicide ， 1969 年 Resnick[5] 曾從精神病理學的角度，歸納父母殺害子女的原因類型： (1) 利他行為 (altruistic) ； (2) 急性精神病 (acutely psychotic) 發作；（ 3 ）偶發性殺害子女 / 致命性虐待；（ 4 ）父母「不想要」小孩 (unwanted child) ； (5) 報復配偶的殺害子女行為 (spouse revenge filicide) 。其中，加害父母有 16-29 ％ 的母親、 40-60 ％的父親會 在殺害子女後，接續有自殺行為。

Friedman, Hrouda, Holden, Noffsinger 和 Resnick(2005)[6] 繼續深入「殺子自殺」 (filicide-Suicide) 問題，在檢視國家法醫單位提供的 30 個家庭檔案後，研究指出父母「殺子自殺」的成因包括：利他行為和急性精神病發作，父母加害人經常有憂鬱、心理疾患及就醫紀錄等，但少有證據顯示他們有致命性虐待、「不想要」小孩、報復配偶而做出「殺子自殺」的動作。

兩項研究發現，都指出「殺子自殺」的加害父母，可能基於「只有自己能照顧孩子」、「擔心子女無人照料」等心態，導致殺害子女的「利他行為」，或者，加害父母因為急性精神病發作，進而殺害子女。

Friedman et al.(2005)[7] 研究也發現，加害父母多數都有憂鬱沮喪、財務壓力、面臨離婚等困境，但卻沒有諸如藥物濫用、年輕小爸媽等家暴風險因子。換句話說，父母「殺子自殺」問題，並不能完全被視為家庭暴力或謀殺兒童進行歸因，我們應更多關注父母生活壓力 ( 精神疾患、生活不順遂、無法勝任親職 ……) 產生的心理問題，進而導致的認知謬誤 / 偏差，所衍生的「殺子自殺」慘劇。

• 美國「殺害子女」現象

「美養母突兇性大發　舉槍殺害 4 華裔子女後輕生」 (TVBS NEWS ， 2018/10)[8]

「……美國西沙加缅度市（West Sacramento ）發生一起家庭慘劇，一名32歲的白人父親，殺害三名親生子女，他們分别只有11歲、9歲和7個月大……殺人動機未明……」(世界日報，2017/9)[9]

「 …… 美國一名婦人承認在長達十年期間，殺害了六名剛出生的子女，她都是勒斃或是悶死小孩後，把屍體用塑膠袋包裹、裝入紙盒，藏在住處的車庫裡 …… 」 ( 中時電子報， 2014/10)[10]

Mariano, Chan 和 Myers(2014)[11] 分析 1976 至 2007 年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補充謀殺報告 (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 supplementary homicide report)15,961 個殺子案例，研究發現：父母 ( 含繼父母 ) 殺害子女佔所有謀殺案件的 2.5 ％ ，進一步分析被害兒童的年齡 / 性別、加害父母的年齡 / 性別，與兩者間關係，可以得知遭父母殺害的兒童約有 33.1% 在 1 歲以下、 38.6% 為 1 至 6 歲、 6.4% 為 7 至 12 歲、 4.3% 為 13 至 17 歲、 17.6% 為 18 歲以上的成年者。其中，男 (58.3%) 略多於女 (41.7%) ，且在各年齡，男嬰、男孩、男性少年及成人的被殺人數均高於女性 ( 表一 ) 。

表一 被害子女的人口特質

加害父母的人口特質部分， 17 歲以下佔 4% 、 18 至 40 歲佔 73.5% 、 41 至 60 歲佔 15.1% 、 61 歲以上佔 7.4% 。其中，父親 (57.4%) 多於母親 (42.6%) ，值得注意的是，細究不同年齡層，母親以殺害 1 歲以下嬰孩較多，父親以殺害 1 至 17 歲、 18 歲以上成人子女較多。這可證明母親在照顧嬰孩時，面臨較大的壓力；相反地，父親與兒童、少年與成人子女關係 ( 特別是「父子間」 ) ，較為力不從心、易生衝突，甚至衍生殺害子女的後果 ( 表二、表三 ) 。

從使用的凶器來看，個人武器 (personal weapon ，如藤條、長尺、愛的小手、雞毛撢子、塑膠水管等 ) 約佔 49.2% ，其次為手槍等火器佔 23.3% ，其他類型共佔 27.5 ％ 。

表二 加害父母的人口特質
 

​ 表三 被害-加害者間關係

從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數據資料可知 (Mariano et al., 2014) ，「殺害子女」的父母加害人以 18 到 40 歲的中壯年居多 (73.5%) ，被殺害的子女以 6 歲以下居多 (71.7%) ，顯見父母在照顧 6 歲以下兒童，特別是男童，有相當程度的親職壓力。特別是， 6 歲以下的兒童還需仰賴成人的生活供應及經濟財務，尚無法獨立，容易在家庭高風險情境下受暴，或因哭鬧、問題行為等問題，遭父母毆打致死。

• 「父母為何殺害小孩?」-實證研究的論理角度

從生物學的角度，缺乏資源或受到驚擾的動物，會吃掉、咬死或遺棄牠們的幼崽，以避免後代不適合生存 [12] ，這也算是動物間的某種「利他行為」。 Debowska, Boduszek 和 Dhingra(2015)[13] 檢索以「殺害子女」 (filicide) 及「殺子自殺」 (filicide-Suicide) 為主題的實證研究共 17 篇。目前，僅有美國、加拿大、義大利、芬蘭等國家有相關研究，發表年代介於 2000 至 2014 年，研究發現殺害子女的因素，包括三類：某些人口特質、環境變項、心理變項。在被害者部分， 1 歲以下的兒童有較高的被殺害率。

在加害父母部分，重要研究發現臚列如下 [14] :

一、遭父親殺害的子女高於被母親殺害者，且父親更容易以毆拳、虐待等方式對待子女，導致孩童受暴致死。探究箇中原因： ( 一 ) 父親與年長子女間 ( 特別是父子 ) 容易關係緊張； ( 二 ) 年長兒童容易因行為問題受到父親體罰，尤其是父母缺乏親職技能時，更容易產生體罰過當的施暴行為。

二、比較生父母與繼父母的行凶手段，生父母會選擇快速、不痛苦的殺害方式，繼父母則較常以鈍擊、痛毆等。可能的原因是兩者的「動機」不同，與選擇論的觀點相同 (selectionist theories) ，繼父母養育兒女需要花費較大的生殖代價，所以，他們會使用野蠻、怨恨的方式殺害子女。

三、有研究試圖提出「殺子分類系統」 (filicide classification systems) ，但受限於研究樣本的數量、來源、特質等，仍有努力空間。舉例來說，多數研究普遍指出加害父母有心理問題，甚至有研究指出，母親是基於「利他」等照顧子女的動機而殺害子女，避免讓子女獨自活在這個殘酷的世界。加害父母係「心理問題」或「利他動機」，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行凶理由，無法做出適合歸類–母親到底是基於憐憫而殺嬰 ? 抑或是因病態行為而殺害子女 ? 再者，父母「殺害新生兒」和「殺害孩童」的動機也不完全相同。

四、有研究指出，加害父母曾有童年創傷經驗，導致轉變成施暴者，這跟 Bandura 社會學習理論 (social learning theory) 有關，肇因於加害父母的童年受虐或目睹暴力，使他們學會以施暴來發洩緊張的生活壓力；暴力循環觀點 (cycle-of-violence perspective) 主張受虐婦女會對孩童施暴，因為她們認為這是正常的行為；批判認知結構論 (ctitical cognitive structures) 也指出早年的受暴經驗，會影響人們的認知扭曲，導致人們過度攻擊 ， 但這些先天環境、基因等生物性的影響，還有待未來的研究深入。

五、有研究以依附理論 (attachment theory) 為基礎，發現「加害母親」有較高的不安全感、負面情緒、過度憤怒等特質，這些不良的依附型態，塑造出殺害子女的惡果。挫折攻擊假設 (frustration-aggression hypothesis) 認為父母因為害怕被遺棄、受傷害、對子女有敵意等，故以攻擊方式對待他們的子女。其他研究也指出加害父母的特質：反社會性、攻擊行為、犯罪史、藥物濫用、衝動性格、心理病因、對配偶復仇，但研究者也警示「父母是不是因為心理病因而殺害子女 ? 」，還有後續研究的必要性，因為目前的研究多以質性案例或文獻回顧為主，仍不足以支持這個觀點的成立。

六、根據替代性攻擊理論 (displaced aggression theory) ，加害父母會以挑釁、觸怒的方式去攻擊無辜的受害子女，因此，家庭動力 (family dynamics) 可能是父母殺害子女的原因。的確，目前的研究顯示，功能不完整的家庭關係是殺害子女的關鍵，父母間可能為了向對方報復，而以殺害子女洩憤。這也能解釋為何父親殺害子女的同時，會接續有殺妻與自殺等行為。另外一個原因，是父親認為「妻兒都是他的所有物」的父權思想，所以，父親有權毀掉自己的「物品」。

對於「殺害子女」 (filicide) 及「殺子自殺」 (filicide-Suicide) 未來研究的建議， Debowska et al.(2015)[15] 認為現行的研究規模，都有研究樣本過小的問題，需要繼續增加「量」和樣本的「多元化」，設法納入實驗組和控制組的對照比較，並運用適當的方法論設計，檢驗被害人的基因、環境和心理精神變項間的交互作用。最後，現有研究的樣本來源多取自逮捕、司法醫療單位，這也是需留意的研究偏誤。展望未來，如果能夠建置國際間的登記系統，設法蒐集「殺害子女」 (filicide) 及「殺子自殺」 (filicide-Suicide) 的個案資料，將更有助益於我們對這個問題的理解，如盛行率、相關風險因子等。